田玉成 | 龚发达先生二三事

龚发达,长阳文坛的一代宗师,功夫卓绝之艺林高手。
1983年1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文化带头人——龚发达》的文章,对这位湖北省长阳县文化局党委书记、副局长,全国农村文艺先进工作者给予了很高评价。
在长阳民间,先生还被称为“长阳通”,这是因为他“踏遍青山三十年,心想群众四十万”(《人民日报》用语)长期深入基层调研采风,深度全面地了解熟悉长阳的宏观和微观、历史与现状而获得的美誉。
当然,先生是“长阳通”首先是“文化通”。可以这样说,数十年里,在长阳的文化事业上,那些具有影响力和品牌效应的文化活动、艺术成果,无一不是出自先生之手,样样都离不开先生心血浇灌。如由他领头组织策划、最先发端于榔坪乐园公社的群众性山歌活动,及经过加工改编后,“一支山歌飞出岩”而使得长阳山歌名满神州;如对长阳南曲持续多年的挖掘收集、整理研究、创新发展而在湖北乃至全国频频获奖;如对传统文化、民风民俗的全力保护与开发;还有那些长期坚持、各具特色、卓有成效、名播四方的乡村民族文化艺术节等,这些群文活动,都曾由县委政府主要领导几次在全省和全国介绍经验,声名远播。
俗云,万事开头难。沿袭前人已踏出的老路行走容易,难的是开拓创造,探索新路,因为那不仅需要足够的智慧和勇气,还需要去披荆斩棘、淌汗流血,以消耗自己有限的生命为代价。
老辈子都清楚,先生才是长阳清江旅游开发最初的拓荒者,发起人,为此,他曾使出过“洪荒之力”。是他最先提出设想并声嘶力竭地宣传解释,然后亲自登山爬岩,实地考察,研究论证,并下令文化部门率先投入在武落钟离山实施建设,之后才有倒影峡、天柱山等其他景点的跟进,从而启动长阳向旅游大县全面迈进的步伐。作为初始创建工程的“原始股”持有者,组织策划的核心人物之一,在当今的长阳文旅王国里,先生乃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的“开国元勋”……
我与先生之交往长达40余年,在文化专业上,承蒙先生言传身教,耳提面命,着实受益匪浅。坊间还曾有传言称赞,说我已得先生真传,乃是先生之“得意门生”,对此我回应道:谬赞也!我乃先生“门徒”不假,但先生之功夫高深莫测,而我天性驽钝,虽然也很用心,但仍仅学得皮毛而已,先生焉能凭此“得意”?全无可能。
不过,先生于我,因关系密切,超越了一般“良师益友”之情,这倒是真……
天有不测风云。公元2022年5月的一天,龙舟坪愁云笼罩,果酒岩上挂泪,叹气沟在呜咽,观音阁中音乐静,鸣凤塔上凤失声,先生跨鹤西归去,一代师尊赴天庭!
尽管先生享有96岁高龄,但依然难解儿孙及亲友们的别离痛楚。祭奠间,忆起先生在长阳这栋巍峨的文化大厦上奠基石般的重要作用和显赫地位,毫无疑问,这些都应大力褒扬,青史垂名,此时便觉心潮涌动,作为先生亲身带出来的弟子门徒,作为长期从事群众文化工作的一名知情老兵,便有要写下些什么的冲动。
但当我真正坐到桌前双手触及键盘时,忽又感觉,先生之功劳,之贡献,其内容浩如烟海,让我思绪万千而无从下笔。
斟酌良久,我终于择定蹊径:对先生平生海量的成就只作简略概括,另从小处着手,讲述几折先生平日里普通而平凡的小故事,供有兴趣的人们阅读共赏,以此来表达我对先生的追思怀念之情……
记得我与先生的最初见面是半个多世纪前的1972年,当时,《宜昌报》发表了我的一首题为《队里又添新机器》的24行诗歌,没想从此我就被时任县文化馆馆长的先生给盯上了。那次先生下乡到资丘,专门点名召见我谈话,鼓励我要多收集,多思考,多创作,再上新台阶。从此我们就建立了联系。之后不久,我又在《宜昌报》发表了儿童故事《福生捉老鸦》,从而使我小有了一点名气,便更加引起了有关方面的关注。1973年,由文化部门推荐选定(当然是先生为主),报经中共资丘区委批准,我出席了全县公交、财贸、宣教战线先代会,这是我生平里首次获得县委县政府这个级别的表彰。1976年,先生伺机将我从教师队伍中“挖”出来安排到了当时的桃山公社(后与资丘合并)文化站工作,成为了他的直接部下,从此,我就跟着先生干上了群众文化这一行当……直至数十年后他退休了,我们也没停止交往,当时正好我兼任了一家旅游公司经理,于是我立即聘请了先生为我公司的首席民俗顾问……

梳理对往昔的回忆,提炼出其中精髓,我感觉印象最深,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先生这样一些思想和行为——
一、唱歌要唱乡土音,民族民间才有根。
在文化上,先生有着他固有的地方意识、民族情结,用当下时髦的说法叫做文化自信。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要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宣讲他的这一理念,即走路要走自己的路,唱歌要唱乡土音。他再三强调,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族特色是根本。为此,他还专为写了一首歌词,题目就叫《唱歌要唱乡土音》,全文是:
唱歌要唱乡土音,
骑马要骑响铜铃,
乡音土调出美味,
铜铃叮咚动人听。
河里鱼爱河里水,
山里人爱山里音,
拉船号子采茶戏,
泥土分芳醉人心。
此歌词经周晓春、刘勋一老师谱曲后曾广为传唱。
可以说先生这一核心观念,对我的影响是超常的深刻。也正是有他这一观念的指引、启发,才为我们后来创建中国首家“土家族传统文化生态保护区”奠定了坚实的思想理论基础,并取得科研上的突破性进展和令世人瞩目的优异成果,从而得到国家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将我们的成功经验在全国进行了推广实施,我个人以及我的团队也因此而多次获得了国家最高层级的奖励和表彰。
二、先生门门是行家,鼓励我们当“杂家”。
先生之所以能得到人们的敬佩,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常说的:在专业知识方面,打铁必须本身硬。而在文化工作上,先生可以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名副其实的多面手。
首先是文艺创作。
把经过先生精心辅导而获得成功的作品不说,比如《湖北文艺》创刊号上署名周常梅的故事《一把锁》;广有影响,署名秦尚丰的山歌词《开创世界我工农》等,只说先生自个有名的作品。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先生创作的故事《七叶一枝花》就由湖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那时,普通人对能在出版社出书都感到是天方夜谭,是高不可攀的巅峰所在,但先生却早早就实现了。
先生创作的南曲段子《歌乡婚礼》《女双刀》《夜闯龙虎滩》等都在湖北省和全国曲艺比赛中获奖,歌词《唱歌要唱乡土音》《走路踩的都是钱》等流传四方……先生生前已正式出版《夷水巴风》《礼乐之典》《巴方新语》等专著5部共100多万字,还领衔主编了《长阳歌谣集成》这个大部头。
如果说文艺创作是先生的“降龙十八掌”,那么摄影便是他的“弹指神功”。
先生十分爱好并曾潜心研究过摄影,有着高超的摄影知识技巧,这在他给我们讲摄影课时我们都有过亲身领略,至今我都还清楚地记得先生教我们从如何取景,怎样用光等基础知识开始,再到高层次的艺术思考、构图造型等课程内容。先生的摄影作品不仅经常在各级报刊发表、展厅展出,更为实用的还是许多单位尤其是文化部门的“资料库”,先生因常常给需要资料的人救急而得到了众多人的感激和深谢。现在,他的部分照片因稀有珍贵已具有了文物价值。

先生在书法上也堪称名家,作品曾与日本友人进行过交流。如今在长阳四顾,多处都留有先生的手迹,如眼面前的“白石雄关”、“鸣凤隧道”,稍远点的“高家堰筑路英雄纪念碑”等。
先生因多才多艺而成为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全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省的作协、影协、民协、书协、曲协等多家协会的会员和理事。此外,先生还是颇有名气的资深考古专家,在长阳的考古工作中亦取得过重要成绩,做出过很大贡献。
针对乡镇文化站长的工作职责,先生则要求我们要做到“一专多能”。他常说:我支持你们个个都成名成家,但要记住,不是成哪一独“家”,而是要成为“杂家”。俗话说:上面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在乡镇里,不论文博图、说唱写、吹打画、歌舞乐外加管理,门门都是靠的你们一两个人去应对,所以你当乡镇文化站长,就是要做到样样精通,只有尽可能掌握全方位的知识本领,你才能在工作中真正得心应手、左右逢源而百战不殆。
那时,凡一年一度的文化站长业务培训,先生都是亲自操刀掌勺,上专业课。对先生的这些要求和指点,我们当然都牢记在心,所以在长阳,从先生手里走出来的的那几批老文化站长,不说个个都真的能成名成“家”,但确实人人都有几分功力,有几把刷子,有点过硬的“干货”在身,这人所共知。
三、激励部下多得奖,众人拾柴火更旺。
先生虽然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但他绝不仗此而独立独行,搞个人英雄主义,因为聪明睿智的先生深知一道理:众人拾柴火更旺,只要部下取得了成绩实际也就是自己的成绩。所以,凡是下属在工作中有些许成功,先生都会悉心关爱,用各种方式大加表扬、充分鼓励。记得当年我创作的小剧本《犟妈看戏》在报刊发表并参加宜昌地区汇演获奖,先生在县里则又以该剧演出超百场、超200场等名目,先后3次又给我加发创作奖。
先生还有一特点,就是特别关注各级报刊杂志等媒体报道的文化信息,比如我曾在《湖北日报》《布谷鸟》等刊物发表过一些作品,每次刚一见报或见刊,先生第一时间就会把电话打来给我祝贺。还有那年我第一次获得了“湖北省优秀文化站长”称号,先生电话祝贺之后,很快又在全县的一个会议上给了我再次表彰。
那年头文化部门在先生主持下,不论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但凡在外获了奖,文化局都要再次专门开会进行二度授奖,如由刘勋一老师作曲,彭成岩老师演奏的笛子曲《欢乐的土家寨》在北京获奖,领奖人刚一回到家,局里立即就又一次举行了表彰座谈会……
正是先生特别地注重这些细节,拿真挚情感待人,用真心诚意处事,从而使这一措施成为了致胜法宝,使得在他的时代里,长阳民族文化之花总是娇艳怒放,成果迭出,声名远扬,使长阳的文化事业得于甩掉平庸而全面快速发展进步。
先生的这些工作方式不仅使他的单位部门取得了巨大成功,同时,他个人的品德操守也因此受到了后辈们的真诚敬仰。

四、“大公鸡”,我所爱,俭朴廉洁作表率。
文化人之间常常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流表达方式。先生有这样几折故事说来饶有趣味,同时我们也可从这些真实平凡的故事中看到先生为人的个性特点。
第一折故事叫“呼点大公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烟民甚多,在工薪族里,流行的标准是抽2角以上的牌子,如圆球、游泳、新华等;家庭经济条件较差的人群则一般只抽1.5角的大公鸡。先生当时月薪近60元算是高工资(大部分仅30多元),但他却长期也只抽大公鸡。伙计们不解,说他这是“不合群”,甚至笑他是吝啬鬼、“铁核桃”,先生也不加分辨,只是不慌不忙地当众咏道:
呼点大公鸡,
存点人民币,
哪里若需要,
用到哪里去。
原来先生既不是因贫穷呼不起好牌子,也不是硬要做个克固的守财奴,而是本着勤俭节约、精打细算的传统美德行事为人。
此后,伙计们在他面前再也不提此事了。
另一折我亲身所历的趣事是“一张汇款单”。
那是1985年,我被借调在县文化局创作组工作,住在原老文教局办公楼的二楼,与先生住隔壁(同楼层还住有瞿北和、秦新民)。先生的小儿子龚亦学是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因排行老三我们都叫他龚三。不知何因,龚三对我那仅有12平米的蜗居小房间特别感兴趣,紧张的高三学习之余,他总是设法抽空来小屋里找我聚会玩耍。
一段交往,我俩成了耳鬓厮磨的知心好友、莫逆之交。师娘刘光秀老师为人贤惠,见我单身一人,就经常喊我去他家吃饭。先生爱吃“金包银”,恰好我也喜欢吃,彼此投缘。于是我也毫不客气,只要龚三过来一喊我就去吃。
蹭几顿饭不要紧,但经常吃时间长了我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尽管师娘及其他的家人们也都对我十分热情,但我总是想着要怎么去还他们一个人情才好。正好那天听说他们要打一套家具,还差几斤山漆,我连忙告诉师娘说这东西我老家那里多的是,价钱也不贵,您需要的4斤山漆算我的,并表态保证质量一流……
不久后创作任务完成我回了资丘。一天接到邮局通知,说有一笔汇款让我去取。我去一看,原来是山漆款10元,汇款人龚发达。
我一想,4斤山漆我是用20斤大米在老家那边荒里换来的,那时的米价要粮票的每斤只有1角2分7,“议价”也不过2角几,哪里值得10元钱?再说,我在他家蹭饭那么久,这个“馆账”又该怎么算?于是我当即决定将汇款退回,就想了个理由,在汇票短信栏里写道:
退回10元钞,
龚三买资料,
他日得高中,
田兄呵呵笑。
……
无巧不成书。15年后,即2000年,已在县直机关工作了几年的龚亦学,作为大学(武大)毕业生和组织选拔的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干部,被下派到基层任职锻炼,就在资丘卫生院当院长。
于是,我们又一次走到了一起。
然而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那天我到县城办事,顺便去看望先生。谈起龚三,先生叮嘱我说:你当年就和三儿是好朋友,铁伙计,现在又拢了堆,他年纪轻,经验不足,你是老资丘,要继续帮忙关心他一把哟!说话之间,先生竟还一字不漏的背下了我当年在退款单上写下的那首顺口溜,还说龚三至今也还清楚地记得这事,能背诵此段歌乐句。
“啊!什么?”
我只觉脑子里挂满了惊叹号!
“15年前的这么一点区区小事,我当时不过是临时起意,开个玩笑而已,您们竟然至今还记在心里?”
我吃惊得张大了的嘴巴,半天都没合拢。
“哈哈哈……”!
忆起当年的这件趣事,尤其是龚三高考果然如愿“高中”,我们师徒二人,还有一旁的师娘及师弟师妹们,也都真的开心得“呵呵笑”了……
先生一生,功勋满门,犹有美德,镜鉴后人。
在先生辞世将满“周年”,又逢兔年清明之际,我写下此文,权作小白花一束敬献,以祭奠先生不朽之灵。
我默默祷告:天国仙境无比美好,且无须再去辛劳开发,愿先生从此尽享神仙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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